四家論高鶚 Four Opinions on the Last Forty Chapters of the Stone Story

近日讀了些較早的紅學論著。緣由甚巧,在上海書攤偶見林語堂先生的《平心論高鶚》,躊躇未購,至北京又見同樣的內容,書內還附有胡適先生的《紅樓夢考證》和俞平伯先生的《紅樓夢研究》,於是決定一讀。
之前寫了兩篇紅樓的文章,現在想起來很慚愧:當時是久別後又撿起,許多印象淡薄了;現在想來,不少論述是錯誤的。
第一篇文章(末世裡一縷悲涼–談《紅樓夢》與《京華煙雲》),我以為可取之處,在於論述《紅樓夢》的悲劇性,認為紅樓的悲劇,不僅僅是愛情層面,而是一個大廈將傾時無可奈何的全面悲劇。文中也有一個很大的錯誤,我以為林語堂先生寫《京華煙雲》是在甲戌本發現以後,他或許會認同胡適等考證派的紅學觀點。現在看來,此說大謬,林語堂所認定的,后四十回是雪芹原著,高蘭墅不過是修訂者。
於是回想起近期看的一些早期紅學文章,比較不同著者的觀點,再參照現在所流行的主流論點,略略思索,彷彿有些趣味。
首先是胡適先生的《紅樓夢考證》,1921年完成,“新紅學”的開山之作。這篇文章其實極短,主要內容是對舊紅學宣戰,也就是蔡元培先生等所倡導的“索隱派”。索隱派認為紅樓夢是在隱射清朝的某些事件,比如順治帝和董鄂妃,或是納蘭性德家事,或是說為反清復明而作,不一而足,胡適都一一批駁,提出自己的觀點:紅樓夢是曹雪芹以自己的家事為基礎所創作的一部自傳性小說,這是考證派新紅學的第一個論點。
考證派的第二個論點,即后四十回為高鶚所續,在《紅樓夢考證》中提到卻沒有詳細論述。蓋因此文寫於胡適得到“甲戌本”之前,當時他認為曹雪芹只完成了八十回,到乾隆五十六年(1791年)才有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,程偉元是說謊者,后四十回是高鶚所著。不過得到脂批本之後,胡適的觀點略有改變,因為脂本中明確暗示了後半部的情節,於是胡適也認同曹雪芹是完成了後半部(至少是殘稿)的。
在胡適之後,俞平伯先生的《紅樓夢研究》了承續《紅樓夢考證》的主要論點。這部書早先是1923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《紅樓夢辯》,之後幾年中有許多紅學史料被發現,特別是甲戌本和庚辰本兩個脂本的問世。1950年俞平伯修訂了《紅樓夢辯》,於是有《紅樓夢研究》一文。
這篇文章比胡適的文章長很多。胡文更多論述新紅學第一論,即自傳說,俞文即矛頭直指高鶚,主要內容是論述續書的不可能、論證后四十回是高鶚的作因、以及批駁高續的粗劣之處。俞平伯舉出許多例子,認為程偉元所謂得到的后四十回的回目就是假的,後來巧得其餘書稿更是無稽之談。高續和前八十回有一些不銜接的地方。俞平伯認為特別有矛盾的,列舉了二十點,包括寶玉中舉、出家的方式以及封為文妙真人、賈府沐恩延世澤、黛玉論科舉、寶釵籠絡寶玉、賈母鳳姐對黛玉態度之改變等等。可以發現,現在主流紅學的論點,多是基於俞平伯這篇文章的。值得一提的是,俞平伯的文章正文中還沒有以脂批作為根據,只是依據文本的內容得出了這些結論;當然其中許多被後來的脂批研究所支持。
對於高鶚的作用,胡適和俞平伯也說了一些肯定的話。紅樓夢是中國舊小說中罕見的一部悲劇結尾的作品。在那個不容悲劇、喜好大團圓結局的年代,有許多紅樓夢的續書人(在高本之後續的),巴不得把黛玉寫得起死回生,讓寶玉封王拜相才好;在那個時代背景下,高鶚的狗尾續貂以假亂真刻意隱瞞(按照胡、俞的觀點),讓人錯以為這是雪芹原著,以至於不敢從八十回起亂改,總還是大抵保留了原著的悲劇意味。從這點看來,高鶚是有貢獻的。
林語堂先生於1957年做了《平心論高鶚》一文,主要批駁俞平伯的觀點。題曰“平心”,林語堂寫得很犀利的。文章逐條批駁了俞平伯的論點,認為俞平伯提出的后八十回的問題,基本都是他個人的喜好問題,例如以上提出的幾點,是他不喜歡情節如此發展,但是和前八十回的伏筆和暗示卻沒有根本的矛盾,倒是基本吻合。至於在脂批中提到而後四十回里沒有的那些情節,有許多是在脂硯齋的時候就“迷失無稿”的,高鶚得到的是一個殘稿,遺失的部分自然是已經遺失了,和前面不銜接的責任不在高鶚身上。還有一些文本的硬傷,比如人物年齡忽大忽小的問題,在八十回就有,也不是高鶚單獨弄出來的。從客觀上說,林語堂認為如果曹雪芹“十年辛苦不尋常”只弄出了個八十回,高鶚卻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就續出了四十回,還和前面的情節大體銜接妥當,言語和原著很相近,若是如此,高鶚的才情必遠在曹雪芹之上,實在是不合情理的。
值得一提的是,俞平伯晚年對高鶚續書說的觀點也有所變化。這是在林語堂的文章之前就開始有的變化,但是相信林文應當也起了一些作用。林語堂文中批判了俞平伯,多有調侃之詞;也對周汝昌不太客氣,大約是因為周汝昌五十年代出版的《紅樓夢新證》有些那個年代的語調,咄咄逼人,所以林語堂也就對他咄咄逼人一把。後來周汝昌在七十年代再版的《紅樓夢新證》裡面又嚴詞反駁了林語堂,或許還是和年代有關,少不得用些文革語言了。當然這是題外話。
最後要提的是張愛玲於1976年做的《紅樓夢魘》,這在前文(三歎紅樓夢未完)已經提過了,不詳論。和前面三位的觀點不同,張愛玲認為紅樓夢是一個未完稿,在曹雪芹的十年修改中,有很多人物、情節、結局的變化。“舊時真本”是早期的一百回本,已經完成了的,然而後來曹雪芹繼續修訂,又加入“風月寶鑒”一書的內容,而這個修訂並沒有完成。對於今本后四十回,張愛玲相信是高鶚續的,並沒有就此論證。
總結一下各家的觀點:
曹雪芹是否寫完了紅樓夢?

  • 是:胡適(後期觀點)、俞平伯、林語堂
  • 否:胡適(早年觀點)、張愛玲

今本后四十回是否是曹雪芹的原著(或在殘稿上整理)?

  • 是:林語堂、俞平伯(晚年觀點)
  • 否:胡適、俞平伯(早年觀點)、張愛玲

“舊時真本”是否是曹雪芹的原著?

  • 是:張愛玲
  • 否:俞平伯、林語堂

現今的紅學,仍然有一小部分索隱派,不大成氣候;劉心武的“新索隱派”,接受了新紅學考證派自傳說的論點,又認為曹家捲入了雍正乾隆朝的一些無法確切考證的謀反事件,也算是自圓其說的一家之言。而更“正統”更主流的考證派紅學家周汝昌和馮其庸雖然彼此矛盾甚深,但基本都是繼承了胡適俞平伯的衣缽。
最後談一點自己的看法,就我看來,從個人閱讀經驗而言,不做那麼多的理論分析,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的差別的確是明顯的,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,也會覺得后四十回有點怪怪的,從八十回到八十一回彷彿一個大轉彎,感覺上非常明顯;后四十回的一些情節,確實不甚喜歡,這點我同意俞平伯先生;而林語堂先生的論據也是有道理的,喜不喜歡是一回事,但是高鶚也有可取之處,或許續書真不是憑地起高樓,多多少少有些曹雪芹原著的底子吧。周汝昌晚年一定要讓寶玉和湘雲“白首雙星”,可是黛玉要先亡、寶玉又要先娶寶釵,還要兩次出家,這裡面的關係實在是理不清,也無法理解;寶玉湘雲之說,來源於“舊時真本”,我倒願意相信張愛玲所說的,這是一個早期稿本。把早期晚期都混在一塊兒,然後想辦法圓場,用林語堂先生的話說,真是“縱然糊塗了案,到底意難平”。
(本文原發“落楓居·陳陽文存”,原文地址:http://www.chenyang.net/?p=813)